Fabio Stassi作者/法比歐‧史塔西

 

  如你所知,你的奶奶漢娜是雜耍劇團的演員,別人叫她莉麗,她有表演的天分。她會把雙手靠在窗戶的玻璃上,彷彿在計數別人的心跳。她留意人們的動作,然後加以模仿,像是走路的方式、脫帽行禮,以及各種表情。但是有一天,她身體裡開始有東西崩解,她失去聲音、睡眠與飯碗(每週十先令),她的美貌褪色,整個人很快就支離破碎。

 

  你的爺爺也是藝術家。職業歌手、雜耍演員與朗誦者。照你奶奶的說法,他長得很像拿破崙,但和劇場的很多藝人一樣,喝酒之外什麼事也不做。我很難得見到他,偶爾見到時,感覺總是不愉快。酒精剝奪了他的一切風采,毀了他的事業和血液。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肯辛頓路的一家酒館裡,那也是他有生以來頭一遭擁抱我。我倒是比較常見到我的爺爺,他在倫敦東巷的狹窄住家中幫人換鞋底,我常夢想和他一樣當個鞋匠。那個行業令我著迷,我喜歡皮革和膠水的味道,以及需要的手工和耐心。他在某個地方弄了一個小攤位,整天都耗在那裡,甚至晚上。他的太太已不和他住一起,在縫了幾年的鞋子外底後,她和幾個年輕人有些勾搭,是家裡的敗類。可惜我和她不熟,但在街上賣舊衣服的這位漂泊女也讓我瞭解,我的血管裡連一滴名門的血液也沒有。還好,我的哥哥賽德一直在我身邊,沒有他的協助,我肯定什麼事也做不成。他知道如何讓人有安全感,事情不順時,他會拿起喇叭用力吹,鼓脹的臉頰看起來很好笑,很快就讓我忘卻煩惱。他懂得說話自娛,不斷編些繞口令、好笑的曲子與記憶遊戲打發時間。

 

  由於我們的經濟處境艱困,有幾個冬天我和賽德是在泰晤士河南岸的一家孤兒救濟院度過。但我五歲時,就已在劇場登台,代替媽媽唱傑克‧瓊斯的歌曲。她在表演時唱到一半就接不下去,是發病的最初徵兆。大家對她開汽水、丟座墊、扔銅板。那首曲子我記得很熟,也應付得還不錯。現在你當然可以說,我是注定要吃這行飯,但當時我所以會鼓起勇氣走向舞台的燈光,完全只是為了拯救媽媽逃離羞辱與瘋狂的場面。而我後來所做的一切,只是忠於一個幼童在滿心羞愧時發下的宏願:要成為世上最偉大的演員。後來,我們搬到曼徹斯特,學習跳木屐舞,並和另七個小男孩加入戲班,被稱為「蘭開夏的八少年」。人們來看我們跳舞,找些樂子,我們被叫去倫敦的雜技場,參加一場「灰姑娘」的默劇表演。那時是聖誕節,就像現在一樣。事情已過了八十年,克里斯多福,你能相信嗎?漫長的八十年。

 

  但是我對那件事的記憶,卻比昨天才吃過的東西記得更清楚。

 

  我在那裡學會翻筋斗、後空翻與倒立行走等。

 

  倫敦雜技場有個馬戲表演場,需要時還可以注滿水,讓場景與表演可以更有看頭。他們讓我穿上有條尾巴的戲服,要我像貓一樣,在灰姑娘的腳邊晃來晃去。

 

  有一天傍晚,就在馬戲場後面練習我的角色時,我聽到偉大的白臉小丑馬伽林和雜耍師查摩的對話。那時候我幾乎還不會讀,也不會寫,但我可以發誓,我聽得很清楚,他們的對話我一個字也沒忘記。他們說那是世紀大發明,你看過了嗎?查摩邊聽邊拋著三個色球。親愛的馬伽林,那是電影。正是,電影會讓大家都回家吃自己,你等著瞧好了。誰還會想去馬戲團或劇場看默劇或小丑表演呀?

 

  換個角度來看,電影不保證會成功,但其中的魅力卻不可否認。如果是我的話,說不定會把所有報紙都在談論的這兩個法國人勒死。大家都搞不清楚他們發明了什麼複雜的機器。好吧,不要說了。電影終將成為一種藝術,你的看法會改變的。那是一種虛假、騙人的東西,查摩。你上台時,你不也假裝成別人,讓人看到一些不存在的東西。那不正是你做的事嗎?

 

  我是個默劇演員,查摩,我承擔風險。我們每個人都各自承擔風險,空中飛人、雜耍演員、馴獸師都必須冒生命的危險。我們有失敗的風險,觀眾可能笑不出來,不覺得驚訝或有趣。我們可能因為恐懼,而在台上心臟病發作,也可能忘記該做的事。但我們的情感和台下的觀眾是一樣的,我們呼吸相同的生命,活在相同的時刻。

 

  即使電影也有它的風險。那不是事情發生當時的真正風險,查摩。那只是記錄在感光片上的動作,如果做得不好,隨時可以重新來過,只是戲法。你真是個怪人,我搞不懂你。不過,你該勒死的……不是這些法國人什麼意思?就如大家傳說的,電影並不是他們發明的。那麼是誰發明的?你不知道?這裡的每個人都知道我不知道。好吧,看得出你心不在焉反正告訴我,是誰呀?

 

  阿雷金。

 

  阿雷金?

 

  沒錯,就是他。那個長得比暗夜還黑,負責清理大象的沙地,並且把凳子搬離馬戲場的傢伙?就是他。但他只是個可憐的白痴。

 

  你記得愛絲特嗎?那位幾年前曾頗有名氣,後來卻從舞台上消失的匈牙利女騎師。很久前的事了,但誰忘得了,她是英國看得到的最漂亮女人,每個人都愛上她。

 

  阿雷金也是。

 

  阿雷金也會戀愛?

 

  你說呢,你以為他是瞎子,或沒有心嗎?從來沒有人看過他和女人在一起他從沒有過女朋友或妻子,所以呢?你以為那些沒有過女人的人,都沒有愛上過別人嗎?這和發明電影有什麼關係?

 

  大有關係,因為愛絲特被聘去美國巡迴表演,讓他擔憂得快抓狂。

 

  你怎麼知道?

 

  「瘋女」佛莉達那時候在我們團裡擔任砲彈女郎,她每晚都聽到他在哭泣。有一晚,她和「狗臉」友友問他為什麼哭。阿雷金告訴他們,他再也見不到她了。起初,佛莉達還以為他說的是他的母象或那頭孟加拉母白虎,因為那些動物也要跟著去美國。你可以在回憶中看到她,阿雷金,友友這樣告訴他。可是我的回憶就和我一樣地漆黑,阿雷金回答。那就把她畫下來。但畫是靜止的,阿雷金回答。你可以向布雷奇理先生要一張她的照片。照片也是靜止的。那你就做一個會動的。沒有會動的照片。你可以去發明呀,友友一邊說著,一邊向佛莉達眨著睫毛濃密的眼睛。友友就是這樣的人,誰也不知道他是否在開玩笑,隨時都在嘲弄別人,那晚他就是在揶揄阿雷金。佛莉達開始感到懊悔,阿雷金說話的神情和帶著感傷的聲音,都讓她感動。她想要拍拍手臂安慰他,但沒有做出來。她帶著哽塞的喉嚨離開,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但從那晚起,阿雷金就不再哭泣。

 

  你到底想說什麼,查摩接下去的故事很簡單:阿雷金就去學畫。

 

  我愈聽愈糊塗了。

 

  我意思是說,他去學做會動的圖畫。

 

  你一定瘋了。

 

  我可不瘋,馬伽林。阿雷金把自己關進獸籠裡,和他的動物關在一起,先是以鉛筆和炭筆畫在紙上,然後是銅板與玻璃板、銀鹽、膠、壓克力天曉得還有什麼鬼東西。他還製作與拼裝一些奇怪的機械裝置,好像著了魔似的。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但傳聞他來馬戲團之前,曾跟著一位巡迴攝影師在法國四處流浪。他們賣畫賺個幾分錢,也在市集賣天文星盤與幻燈片。需要的時候,也為教堂的窗門重新彩色 。這些只是道聽塗說,但我聽許多人提過。友友知道這個故事後曾說,看得出那個人是在暗房裡出生的,但他大概吸收太多光線了,嘻嘻嘻可是這個玩笑沒有吸引別人跟著笑。事實上,大概只有老虎與大象才知道他的實驗目的究竟是什麼。阿雷金告訴「侏儒」漢斯說,他是在訓練自己不要遺忘。愛絲特離開的前一晚,他已準備妥當。他躲在觀眾腳邊,就在馬戲場的拐角處,兩腿間放著一個木盒,悄悄等待她進場的時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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