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義大利原文版書封)

 

 

  然後呢……他以有根曲柄的木盒拍了一張照片,親愛的馬伽林,但這張照片其實不能算是照片,因為照片裡的東西是活的。

 

  你想讓我相信那個笨蛋阿雷金……

  

  沒錯,馬伽林,他捕捉到一切,甚至血液在她皮膚下的律動。

 

  不可能的事。

 

  如果你親眼看過,你也會嚇一大跳,相信我,你會覺得胃在翻騰,因為裡面的每樣東西,不論是馬、戲場或燈都顛倒了,而且會動,在有如海嘯的畫面中,只有愛絲特是保持平衡……我們的經理布雷奇理先生一直不知道這件事,否則一定會把這個東西當作馬戲團的主要賣點:快來啊,先生,快進來看「時間的竊賊」,這是世上唯一能偷走你的靈魂,還呈現給你看的人!

 

  那為什麼沒有人告訴他呢?

 

  誰敢相信負責打掃動物沙地的馬戲團雜役會有本事發明這麼了不起的東西呢?會動的照片!何況,阿雷金既不會讀,也不會寫。

 

  他可以把他的魔術盒拿給別人看啊……

 

  他有拿給我們看,我們就像是他的家人,但他不想公諸於世,對賺大錢不感興趣,他純粹是為愛絲特而做,只求在她一旦離開之後,還能繼續看到她跳舞。如果可能的話,我也想看看她,她後來有再回倫敦嗎?

 

  沒有,在意外事故之後,她就沒有再回來,她的生涯也就此結束。

 

  唉,這件事真是令人難過。

 

  或許是命中如此,歐洲最好的舞伶竟然才抵達美國,就從馬上掉下來。

 

  像她那樣的人再也沒有了。

 

  那麼,你相信我的話嗎?

 

  可有什麼證據留下?

 

  我聽說在部分團員啟程前往美國巡迴演出時,阿雷金把他的發明委託給漢斯。他告訴漢斯說,這是道別那天我沒有拿給她的禮物,你去美國時把東西交給她,這是她的。可是沒有人知道下落如何,不論是漢斯、木盒或愛絲特,都不知去向。

 

  這個故事可真奇怪。

 

  的確是。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查摩,大家為什麼叫他阿雷金?

 

  那個名字是很久以前,劇團裡的一位義大利人開玩笑時為他取的。那傢伙有一次對他嚷著,喂,阿雷基諾(Arlecchino),過來一下。大家都覺得很好笑,因為阿雷基諾是戴面具、穿著彩虹衣服的小丑,但沒有彩虹是黑色的。

 

  好了,親愛的克里斯多福,這就是我那天聽到的故事,一字不差。查摩的把戲會讓你瞠目結舌,他能以下巴頂住一支撞球桿保持平衡,同時還往上拋兩個球。他的本事高超,能讓你老是覺得球桿就要掉下來。但他說,他花了好幾年時間,都還沒學會怎麼犯錯。馬伽林則是一個優秀的默劇演員,多年之後,電影果真讓他丟了謀生工具。他教我一根竹棍能玩出來的所有花樣,以及頭不移動,也不扮怪相時,如何讓臉部有生動的表情。在「灰姑娘」裡,有一段我必須讓他從椅子上跌下來的戲,排演的時候,我太過用力,幾乎讓他摔斷一條腿。他從地上爬起來,慢慢地拍掉膝蓋上的灰塵,但他沒有責罵我,反而大笑起來。他笑個不停,撿起釣竿後,重新又站在凳子上。

 

  我記得的他是這樣的,他站在馬戲場中央,以鑽石作釣餌,試圖在漲潮的沙灘上找回失蹤的合唱團女孩。他穿著有很長尾巴的外套,白色背心上打著蝴蝶領結,看起來就像他的臉頰,還戴一頂他很珍惜的帽子。他在台上不需說一句話,但他卻有最溫柔、優美的聲音。有一晚,他坐在我身邊,告訴我他的真實姓名是伊西德洛‧馬伽里諾‧歐貝斯‧卡薩諾瓦。我問他怎麼會來當小丑。他眨著眼睛說:我七歲時在獅子欄裡睡著了,醒過來時,已經離沙拉哥薩以及家人非常遠,再也回不去。為了讓劇團收容我,我還在巴塞隆納馬戲團經理面前翻了七個筋斗。

 

  克里斯多福,我知道這些故事離你太遙遠了,也沒有什麼價值,但在當時的聖誕節,馬伽林是倫敦的偶像,在紐約也曾經風靡一時。有一段時期,他是和魔術師胡迪尼一樣耀眼的明星。但即使他有本事跳過八個排成一列的人,能在動也不動的情況下模仿任何情感,馬伽林終究還是個害羞、在生活中迷失的雜技演員。最後一次看到他時,已是他生涯的尾聲。一次意外加上電影的地位逐漸鞏固,他的兩家餐廳卻經營失敗,讓他淪落到挨餓邊緣。後來,他接受瑞林兄弟馬戲團的差事,成為在三個馬戲場之間來回串場的眾多小丑之一。我走進小化妝間看他時,他正慢條斯理地上妝,樣子就像連腳爪也抬不起來的老邁動物,慵懶地沉浸在憂思之中。他沒有等待死神找上門,就在紐約五十幾街一家藝人出入的寒酸小旅店「曼斯菲德飯店」舉槍自盡。

 

  當時我對他們兩人的談話其實沒有什麼概念,但阿雷金的故事卻讓我大為感動,雖然我還只是個八歲的小男孩。那時候正是排演的秘密時間,高空鞦韆盪過來盪過去,雜耍師的棍棒與圓環不斷往上拋;而馬戲場上,小丑在扭曲的鍍鎳自行車上扮鬼臉。一隻五米高的長頸鹿從我面前走過,脖子細細的,舌頭是藍色的,頭上還有兩支短角。

 

  阿雷金我見過幾次,他是那種很少發出聲音的人,身體非常黑,如果他在夜間清洗過表演場後,赤裸地穿越場地,大概也沒有人會發現。

 

  一位穿著條紋衣服、身體比鋅製澡盆還寬的女人朝我走來,她的樣子讓人想把她推過來再推過去,看看這樣體積的哺乳動物是否會翻覆。她就是砲彈女郎佛莉達,她扮演灰姑娘的同父異母姊妹,天曉得要有多大的砲管,才有辦法把她轟到空中。

 

  你在找什麼,小貓,她邊問邊對我揮手。

 

  她的食指比麻雀還粗,指甲上塗著紫色的乳香脂,但讓我驚訝的是她的聲音。如果我是個瞎子,聽到這麼纖細的聲音,大概會把她想像成一個瘦弱、沒有胃口的女孩,頭髮長長地,孤孤單單地流浪,眼睛大而凹陷,乾枯的雙腿在地上投下憂鬱的影子。

 

  沒什麼,我喵叫了一下說,我隨便走走。佛莉達笑了起來。

 

  我朝動物區走去,絆到同一鐵桿兩次,我沒有回答腹語師的問話,然後遇到一頭和主人手牽著手跳舞的熊。

 

  對不起,先生,你知道哪裡可以找到黑人阿雷金嗎?我向一位穿著條紋西裝、背心、戴手套與手杖,準備參加舞會的先生問話。

 

  小鬼,你的聲音怎麼比我的肋骨裂得還嚴重,你有什麼問題嗎?

 

  我留意到他稀疏、灰白的山羊鬍,兩邊鬢角的頭髮相當茂密,褲管下則會讓人以為或許是兩條木腿。即使穿著衣服,他仍是我見過最瘦的人。他親切地伸出手,我握著他的手時,只覺得他所有的手指骨頭令人驚訝地格格作響。他笑了起來。

 

  別怕,我對每個人都開這樣的玩笑。我身體裡面就是個活骷髏。我叫傑克。所有英格蘭的骷髏都叫作傑克,你呢?哎,你大概不能算是高個子吧。

 

  我覺得他的笑聲有點走調,也不調和。

 

  你要找阿雷金的話,他就在那兒。很高興認識你。

 

  但在他離開之前,拖車中跳出一個幽靈般的傢伙,身著紅色的長晨袍,腰上束了一條帶子。雜亂叢生的毛髮從眼睛與鼻子旁邊落下,不僅蓋住臉頰、耳朵、鼻孔,還一直往下巴與額頭逼近,只剩下瞳孔與嘴唇還像是人類。不過,他的雙手沒有長毛,而且白皙。

 

  你在看什麼,小矮子?

 

  真是詭異,那個臉長得像動物的傢伙竟然會講我們的話。

 

  你真該看看他打領帶的樣子。瘦得像骷髏的人踩著不穩的步伐,歪歪扭扭地離去時,還這樣對我說,友友是有史以來長得最好看的可愛王子。我看著他們兩人消失在一個台階下。聽到鞭子抽打的聲音時,我就知道終於走到獸欄區。我的心沒來由地跳到喉頭,就像小鳥激動地拍打著羽翅一樣。

 

  布雷奇理先生是「馬戲團裡的灰姑娘」的經理,張貼在倫敦各地的海報上都是這麼寫的,他從頭到腳盯著我看。哎呀,糟糕,他一個一個字母慢慢地咀嚼著,為的是多留住一些菸草的味道。乍看之下,我以為你只有一半的個子,但我不能把你塞進侏儒群裡面,因為你太高了,我也不能把你放到盧本魔術師那裡。很抱歉,孩子,恐怕你還得再演一陣子的貓。

 

  布雷奇理先生不是多話的人。他說完話就回頭抽菸。

 

  阿雷金正在清洗一個木桶,頭難得動一下。那時照射著奇怪的燈光,一陣風把高空鞦韆吹過他頭頂,陰影落在他的臉上,他的兩手沾著泥土,鞦韆接著又盪回來,阿雷金看到我時,嘴巴裂出一個微笑。他坐在表演場的邊緣,一排空座位的前面。這是我記得他的樣子,他坐在那裡清除黏在手指上的濕土。我不知道該怎麼向你解釋,但我很確定,這是八歲的孩子才懂得的事,他以前一定也有靈巧的雙手,懂得變戲法,能以圈環、棍棒與火把唬弄觀眾的眼睛,但此時卻只能用來撫慰那無可救藥的男人愁思。

 

  克里斯多福,清掃獸欄能讓人學到很多東西。例如,要清除大象的糞便,得有少說一米寬的大帆布,而駱駝的糞便則可用來蓋房子。阿雷金的雙手,也就是首先發明電影的那雙手,知道沒有辦法從泥土中分離出其他東西:糞土裡的泥炭,灰燼裡的塵埃,乾土中的濕土。所有東西都來自同一次的播種,同一把沙土。即使是充滿話語的沉靜,或是以回憶的根構成的時間,都是如此。

 

 

 

 

(10月新書《卓別林的最後一支舞》試讀連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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