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重新穿好衣服時解釋說,依他的看法,這不是疝氣,不是肋間的疼痛,更不是潰瘍。
「這是肝和胃部之間的小腫脹,」他向我解釋說:「很難憑這樣泛泛的檢查確定真相。或許是脂肪瘤,簡單地說,就是一種良性的不規則油脂累積。你應該去做腹部超音波掃描,現在的儀器非常精良,可以迅速、精確地檢查出結果。」
「其實,寶拉幾個月前就叫我去做超音波檢查。」
「她是對的,而且幾乎一向如此。」
他拍打了我一下,就像只有醫生和女老師才會做的一樣。他說得對,我早該聽太太的話,阻止那扇滑門迅速關上。
「你也應該做一下血液分析。你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溫貝多下結論說:「你幾乎不喝酒、不抽菸,以前還是運動員!」
我知道他是不想讓我受到驚嚇。
他的微笑我一點都不喜歡。
我直接跳過煩人的部分好了。兩天後我在一家專科中心做了腹部超音波掃描,現在檢查報告出來了。我在等醫師來解說時,邊讀檢查的結果,並立刻透過手機在維基百科上查閱資料。我要搜尋的是「在病人身上檢查出carcinoma epatocellulare」這段文字的這兩個黑色粗體字。
維基百科一向很有用。
carcinoma 是一種惡性腫瘤。
腫瘤,惡性的。
兩個詞各自分開時,就已夠討人厭了。
epatocellulare 則指受影響的器官是肝臟。
肝臟。
太好了。
即使是新生兒也知道,長在肝臟上的腫瘤是最危險的。
再往下兩行,還有闖入者的尺寸。
六公分長。
我好客的肚腹接待了一個長六公分、直徑零點七公分的惡性肝腫瘤。
大小就和一根炸薯條差不多。
就算是新生兒也知道炸薯條有害健康。
我有一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血液分析也證實腫瘤標記值太高,意謂組織內存在著不良的物質,再也沒有懷疑的餘地。
我沒有等醫師像老練演員帶著憂傷的表情來通知,就逕自離開了。我走出去到街上。
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
我漫無目標地走著。
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
我高聲地重複這個句子,彷彿在唸咒語一樣。
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
我就是停不下來。
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我有個六公分長的肝腫瘤……
我像電影《鬼店》(The Shining)中的傑克.尼克遜一樣停下片刻,然後靈光一現地問自己:「六公分長的肝腫瘤算是很大嗎?」
說不定六公分只是無關緊要的初期階段。當然,這一定只是個很容易解決的新生小腫瘤。這個幻覺只維持了零點一四秒,也就是Google 搜尋所需的時間。答案是肯定的,六公分確實不小。不算非常大,但相當不小。而且,根據鄭重檢視我的超音波掃描報告的腫瘤學家所說,這個腫瘤的尺寸確實可觀,是一個飽滿、健壯的漂亮腫瘤。他囑咐,甚至強迫我得立刻做完整的胸腔電腦斷層攝影。
我先預約報名,到了晚上就上網際網路搜尋。我重新在做一件我一向痛恨的事:研究。我沒有做其他事的意願,不想吃、喝或睡,只是不停地Google 搜尋「腫瘤」、「肝臟」、「治療」等字眼。
幾個小時內,我已是全世界最偉大的惡性腫瘤專家。我甚至發現最早想藉手術切除腫瘤塊的人,是多才多藝的埃及科學家印何闐(Imhotep,約西元前二六五○─二六○○)。他有點像是尼羅河的達文西,不僅會設計不朽的金字塔,為西方醫學奠基,甚至成為備受尊敬的「醫藥之神」。當時,他的病人是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接受手術,而且幾乎每個人都在手術當中,或是手術之後立即死於大量出血。跳過四千多年的醫藥歷史後,我聚焦在近代對朋友佛利茲的相關研究。
我心裡默唸著在網頁上看到的一個論點:
「惡性肝腫瘤是最常見的初期肝腫瘤。」
我罹患的甚至不是什麼獨特的病。
「會在肝臟細胞中發展,並破壞其他健康的細胞。」
很好。
「腫瘤細胞的不斷增長,會導致某種惡性腫瘤的形成。」
好極了。
「起初,這類腫瘤不會引起特別的困擾,所以很難察覺。」
狗屎。
「腫瘤變大後,會出現許多症狀,像是腹痛、腫脹、體重變輕、噁心、嘔吐、疲累,皮膚和眼睛並會泛黃。」
我每樣都有。
「男性長腫瘤的機率較高。依據腫瘤的種類與階段,有不同的治療方法。外科或肝臟移植只在腫瘤尚小或仍包含於肝臟內部時,才是有效的替代選擇。如果腫瘤已經發展成形,化學治療或是放射線治療可以延長生存時間,但並不能治癒病症。」
不能治癒病症。
這個句子像帕華洛帝胸腔發出的一個高C音,在糕點店的後面迴盪。我呆坐在手提電腦前,
凍結成一個靜止的畫面。
不能治癒病症。
不能……治癒……病……症。
研究的結果已經非常明確。
從印何闐的時代到現在,什麼也沒有改變。
我將死去(morirò)。
這個未來式的動詞是我們從小就已熟知,大家都會死,但我卻死得遠比預期還早。
在我願意接受之前,
在合理的時間之前,
我卻將死去。沒啦。
我尚未對寶拉提起,部分是羞怯,部分是她從不回我電話,但最主要是我還不能相信。我不願意也無法相信會有這樣的事。
吃早餐的時候,我向溫貝多與柯拉多這另兩位劍客吐露。我們在一家高中時代就光顧的咖啡館見面,那裡的陳設和餐點從沒變過。我甚至還在玻璃櫃裡認出一個類似貝尼(Stefano Benni)在小說裡形容的「魯伊梭娜」,那個酸臭的奶油蛋糕自遙遠的一九七九年就已樂觀地安躺在那裡。
這是一頓非常複雜的早餐,複雜得很。
人們應該出版一本這樣的手冊,書名就叫《好友早餐時告知他得了肝癌時應如何反應?》。
在數十億可能的對話形式中,這是最難的一種,主要的難處在於挑選出最合適的對話語調。
愚蠢對話
---------「朋友,我得了肝癌……」
---------「真的?我叔叔去年也得過……」
---------「他現在好嗎?」
---------「死了!」
荒謬對話
---------「朋友,我得了肝癌……」
---------「那還好,我原以為還會更糟!」
---------「更糟?還有什麼事會更糟?」
---------「哎,例如……我想想看……有了,總比下半身麻痺好吧,我相信。」
---------「謝謝,我現在覺得好多了。」
尷尬對話
---------「朋友,我得了肝癌……」
---------「天哪,你曾是我最喜愛的劍客!」
---------「你為什麼用過去式時態?」
鼓舞對話
---------「朋友,我得了肝癌……」
---------「不用擔心,你很強壯,你會熬過去的!」
---------「如果熬不過呢?」
---------「這樣的假設想都不要去想。」
鼓舞對話說到這裡時,有人忍不住掉下眼淚,於是所有人都抱頭痛哭了半小時。
我決定緩和緊張情氣氛,對自己的病況嘲弄一番。就是在這裡,我決定為肝裡的貼心炸薯條取個名字。就像人們說到不太真誠的朋友,不願意明白提及他的名字時說的,我把它叫做「朋友佛利茲」。從那一刻起,癌這個字已從我的語彙中消失。
我告訴阿托斯與阿拉米斯,我下午會去做電腦斷層攝影檢查,結果如何他們幾乎會直接告訴我。有些和我罹患相同病症的人,還能再活四或甚至五年。現在我對惡性肝腫瘤已全部瞭解,可說是這方面的權威。
他們兩人大為震驚,根本說不出什麼有見識的話,而我也好不到哪裡去。最後我們玩起桌上足球,我和臉上有痘痕的咖啡館老闆十四歲兒子搭檔,我們再也沒有提起這個話題。然而,這個問題仍陪著我們,看著我們打球,目光從未離開我的背部。我們這組以六比四獲勝,小男孩是進球的高手。
那個下午,我去做盼望已久的電腦斷層攝影。這個詞有點複雜,實際就像翻書一般,以射線一小片一小片地分析我的上半身。
檢查結果所用的一個詞,是「戰爭」之外,世上最醜陋的字眼。
幾乎就是死亡的同義詞。
轉移。
我的肺部已遭轉移侵襲。
我讀過這種情況:肝癌的最初轉移通常發生在肺部。
我是教科書上的經典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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