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有七個名字的女孩:一個北韓叛逃者的真實故事》
第三部 進入黑暗地帶
「歡迎來到韓國」
我跟著一群下了飛機的旅客一起走,不知道該走到哪裡,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這有點像在賽跑。人們推或拉著有輪的隨身行李箱疾步向前走。有幾個人脫隊去上廁所,而我在想,他們是否跟我一樣在拖延時間,不想那麼早面對出入境櫃檯這堵屏障可能會帶來的未知命運。
長久以來,我都一直相信首爾就是我這趟個人旅程的終點。至於到了以後會發生些什麼事情,卻沒有想太多。我發現自己跟其他人一樣,用緊張的小步伐往前衝。眼前出現了一個標示,指示任何需要轉機的旅客遠離出入境櫃檯。如果我想要擺脫眼前的困境的話,我買的機票能夠帶我去曼谷。我的心裡七上八下。我吸氣,稍微放慢腳步,然後要自己去面對眼前的難關。
人群在抵達出入境櫃檯之前往兩邊散開,排成了隊伍。我加入其中一個針對外國人入境的排隊隊伍。我們穩定地往前進,約莫一分鐘左右就會前進一個人次,直到我跟出入境官員之間只剩下五個人的距離。我口乾舌燥,手心卻在出汗。我不知道自己應該跟他說些什麼。越來越焦慮的我,看著他仔細地端詳每一個人,細看他們的護照,檢查一下眼前的螢幕。四分鐘以後就輪到我了。我聽見背後傳來騷動聲。另外一架班機飛抵機場,隨之而來的旅客使得等待的隊伍變長了。我把頭轉回來的時候,隊伍又往前進了。我前面只剩下三個人了。我開始怯場,覺得很尷尬。眼前只剩兩個人了。一旦跨越黃線以後,我就無可避免的要在公眾面前上演一齣戲碼:宣布自己要
來這裡尋求政治庇護。眼前只剩下一個人了。
我的勇氣耗盡了。
我離開隊伍,直接往後面走。
站在那裡的時候,我注意到右邊有一個房間。房門是敞開的。我看見有幾名穿著藍色制服的官員在用電腦辦公,他們的前面坐著三個人 ─兩個看起來像東南亞人的女性,以及一個看起來像中國人的男性。我猜可能是他們的證件有些問題。
比起在出入境櫃檯,還不如進去那裡實施我的計畫,這樣比較不尷尬。我走進那間辦公室,沒有人在看我。
我的心臟開始狂跳,使得我的聲音聽起來很奇怪,就像錄音機播放出來的聲音。「我是北韓人,」我說。「我想要求政治庇護。」
所有官員都抬起頭來看我。
然後他們的眼睛又轉回去看自己的螢幕,第一個抬頭看我的人給了我一個厭倦的微笑。
「歡迎來到韓國。」他說,然後拿起塑膠杯來喝了一口咖啡。
我覺得很洩氣。我一直以為我的造訪會引發一場戲劇性的畫面。但同時,我體內有個類似本能的東西起了反應:他剛剛用了「韓國」這個字眼。
在韓文中,北韓跟南韓會用不同的字眼來稱呼自己。南韓的名字叫做「韓國」,表示自己是一個跟「漢朝」有關的國家,指涉了朝鮮族早年的歷史。在英文裡面,韓國的正式名稱則是「大韓民國」。北韓稱自己為「朝鮮」,這個名稱源於早年統治朝鮮半島的「朝鮮王朝」。北韓的正式名稱則是「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血腥的歷史跟政黨的文宣使得我們既無知又滿心憎恨,因此我們這些在北韓長大的人會把「韓國」這個詞跟「敵人」連結起來,而跟韓國有關的東西都是不好的。
「能來到這裡真是不容易,」他說。「請稍等一下。」
他帶著兩個穿著同樣的海軍制服的男人跟一個穿著黑色套裙的女人一起回來,其中一個男人拿了一個小型的掃描裝置,他們拿走了我的護照去掃描。他們搖了搖頭,然後又試了一次。情況不大對勁。
「妳真的是北韓人嗎?」那個女人問。跟她的男同事說話的時候,她並沒有使用敬語。這件事讓我認為她的職階比較高,可能是情報人員。
「我是。」
「妳的護照跟簽證都是真的,」她說。「到這裡來的北韓人不會用真的護照。他們的護照都是假的。」
「那一本護照的確是真的,但上面的資料卻不是我的真實身分。我是從北韓來的。」我警覺到她認為我其實是韓裔中國人,只是假裝自己是北韓人,好拿到南韓的公民身分。
緊接著,她注意到了我手上的行李。
「那個新秀麗也是真的,」她不耐地說。「那可不是假貨。」我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行李箱是西洋品牌,因此我不懂她為什麼要稱呼我的行李箱為「新秀麗」。我是因為這個行李箱看起來很堅固才買的。後來我才知道,南韓人對品牌非常敏感。只有外國人跟脫北者會用假貨。她看著我的眼睛,彷彿她逮到我在說謊。
「該說實話了,」其中一個官員說。「現在承認還來得及。」他的語調半威脅半友善。
「我說的都是真的。」
「一旦妳提出申請,國情院就會對妳展開正式的調查,屆時就沒有辦法回頭了。如果妳是中國人的話,妳會先入獄,然後遣送回中國。」他說。
國家情報院是負責處理來到南韓的北韓人的機構。我聽說,如果他們把我遣返的話,我在中國就要付一大筆罰金。而中國官方也有可能會因而發現我的真實身分,然後把我遣送回北韓。我好不容易來到了南韓,現在南韓人居然不相信我?
我犯了一個大錯。
那個男人繼續說:「告訴我們實話 現在。妳不會惹上任何麻煩。我們會讓妳回去上海。」他話語暫歇,讓這個選項進入我的腦袋。
「我說的是實話,我的名字叫做朴敏英。我願意接受調查。」
對我來說,就連自己說出口的實話聽起來都很怪異而不牢靠。我已經有超過十年的時間沒有用那個名字了。
「好吧。」那個女人搖了搖頭。「這是妳的選擇。」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我都在一間沒有窗戶的小房間裡獨自接受她的審訊,然後看著她做筆記。在我以為結束的時候,有另外兩個穿著西裝跟開領衫的男人來到了現場。他們的年紀比較大,其中一個四十多歲,另一個有著一頭鐵灰色頭髮的則五十多歲。從她跟他們打招呼的方式來看,我了解到他們是她的上司。然後她離開了。那兩個男人從頭開始再次問我問題。他們也不相信我是北韓人。那個年紀比較大的男人說話有點咄咄逼人。
到了這個時候,我已經又累又餓,開始對他們問我的問題沒了頭緒。
真諷刺。在瀋陽的時候,我得說服那些懷疑我的警察我是中國人,不是北韓人。到了這裡,情況則是顛倒過來。
攝於2014的聯合國安理會上 ⓒNOMAN Studio
本文摘自愛米粒出版:《擁有七個名字的女孩:一個北韓叛逃者的真實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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